完顏骨努為他斟滿一杯熱酒,也為自己倒上。他端起來,輕輕抿了一口,然后長嘆一聲,放下了杯子,目光落在跳躍的火焰上。
“左先生……還有霍將軍的勇烈……本王……深感敬佩?!?/p>
他聲音低沉,“你們拿出來的誠意和戰(zhàn)功,我完顏骨努的眼睛,不瞎?!?/p>
他頓了頓,似乎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:“那宇文哲別的首級……那成堆的耳朵……還有霍將軍的身手……無不證明了你們的實(shí)力,也證明了……此刻確實(shí)是千載難逢的機(jī)會。”
左丘的心微微提起。
然而,完顏骨努接下來的話,卻讓那一絲剛剛升起的希望徹底熄滅,只剩徹骨的寒意。
“但是……左先生,您可知道?我?guī)は麓蟛糠值牟孔孱^人、長老……都不同意?!?/p>
他抬起頭,看著左丘的眼睛,那目光里不再是憂慮,而是一種近乎懦弱的退縮,“我們女真……不是匈奴那樣的龐然巨物,也不是突厥那樣的兇狠狂狼。”
“我們……只想守著這片祖先傳下來的草場和牛羊,能活下去……”
“匈奴……突厥……他們每隔幾年就會來一次,像刮走一層皮一樣,搶走我們最好的馬匹、成群的牛羊、甚至……我們的年輕女子。每次我們都給了,委曲求全……”
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麻木,“雖然痛,但……能活命。只要不滅族……我們總能慢慢再養(yǎng)起來?!?/p>
火光照耀下,這位王的面容仿佛老了十歲。
“可一旦跟著大乾……”
他的聲音猛地顫抖起來,帶著無法壓抑的恐懼,“我們就是拔了毒蛇的牙!燒了惡狼的巢穴!匈奴王庭會發(fā)瘋的!左先生,你們斬了宇文哲別,那是深仇血恨!”
“你們有大乾萬里的江山做后盾,有百萬軍隊(duì)!可我們呢?我們只有這點(diǎn)家底!宇文拔都他那個草原之狼的父親,還有匈奴王庭……他們的怒火會將我的族人燒成灰燼!徹底屠戮!雞犬不留!”
完顏骨努的雙手在燈光下微微發(fā)抖,仿佛已經(jīng)看到了那血流成河的慘烈景象:“合作?返攻?左先生……那不是在尋路,那是在……葬送我女真闔族??!”
“用我所有親族、所有婦孺的性命去賭一個……我根本無法保證的未來?我……我做不到!”
左丘呆住了。
他設(shè)想過無數(shù)種女真王拒絕的理由——貪婪、恐懼、嫌大乾許諾不夠……唯獨(dú)沒想到這種!
他凝視著那張?jiān)诨鸸庀聦憹M了“守成”、“求安”、“保命”的臉龐。
這哪里是什么梟雄?
這分明是一個被千年壓迫、被殘酷現(xiàn)實(shí)磨平了所有棱角、折斷了所有脊梁、只求能在霸主腳下茍延殘喘……如鴕鳥般將頭埋進(jìn)沙子的窩囊廢!
偏安一隅!乞求殘喘!
一股混雜著難以置信、荒誕可笑、最終化為極致冰冷的怒氣和絕望,猛地從左丘心底涌起!
瞬間席卷了他!
前世某個積弱王朝的屈辱記憶瘋狂閃回!他甚至覺得對面坐著的不是草原之王,而是某個史書上注定會被唾棄千古的軟骨亡國之君!
“大王的意思是,”左丘的聲音異常的平靜,平靜得像昆侖山頂?shù)娜f年玄冰,
“寧愿每年按時向匈奴突厥獻(xiàn)上女人和牛羊,如同被圈養(yǎng)的豬羊等待宰殺,讓他們在你的族人心頭刻下一道道血淋淋的屈辱傷痕,也不愿意……握緊刀劍,哪怕流最熱的血,去斬開一條可以站著活下去的路?”
“是……保全?!?/p>
完顏骨努避開了左丘冰冷得如同實(shí)質(zhì)的目光,雙手交握著,“先生是高才,自然知曉……所謂‘寧為玉碎不為瓦全’,大多時候……只是……一句讓人熱血沸騰卻害人害己的空話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