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回娘家的路與無名的娃（第1頁）

我三個月大的時侯，南方的雨季總算歇了。太陽把曬場上的稻谷曬得金黃，空氣里飄著谷殼的清香，可姨媽家的閣樓里，依舊彌漫著揮不去的壓抑。

媽越來越沉默。白天她抱著我坐在門檻上，眼神空落落的望著巷口，像在等什么，又像什么都不等。姨婆的話越來越難聽，嫌我夜里哭，嫌媽奶水少要耗米糧，有時還故意把豬食桶摔得震天響，說：“有些人啊，占著茅坑不拉屎，吃誰家的飯，心里沒點數(shù)嗎？”

媽從不接話，只是把我抱得更緊，下巴抵著我的頭頂，呼吸輕輕的，像怕驚擾了誰。我能感覺到她胳膊上的肌肉總是繃著，連夜里睡覺都不安穩(wěn)，稍有動靜就驚醒，眼里帶著驚惶。

這樣的日子，像一根越勒越緊的繩子，纏得媽喘不過氣。外婆后來跟我說，那段時間，媽瘦得脫了形，顴骨都凸了出來，眼睛卻腫得像核桃，一看就知道是偷偷哭了不少回。

轉(zhuǎn)機出現(xiàn)在一個趕集的日子。

那天舅舅來了。舅舅是媽唯一的弟弟，在鎮(zhèn)上的木器廠干活，臉膛被刨花嗆得有些黑，手上帶著常年握刨子磨出的厚繭。他提著兩斤桃酥，站在姨媽家院門口時，姨婆臉上堆著笑迎上去，可那笑沒維持多久，就僵在了臉上——舅舅一進門，就看見了蹲在灶臺邊洗尿布的媽。

媽穿著那件洗得發(fā)藍的舊褂子，褲腿卷到膝蓋，露出的小腿上沾著泥點。她正費力地搓著一塊粗布尿布，肚子上的妊娠紋還沒褪盡，像幾道淺淺的疤痕。聽見動靜，她抬起頭，看見舅舅，嘴唇動了動，沒說出話，眼淚先掉了下來。

舅舅的臉一下子就沉了。他沒跟姨婆寒暄，幾步走到媽跟前，把桃酥往桌上一放，聲音悶得像打雷：“姐，跟我走！”

姨婆急了，湊過來說：“他舅，這是咋了？是不是有啥誤會……”

“誤會？”舅舅指著媽手里的尿布，又指了指桌上那碗只剩湯水的稀粥，“我姐懷著娃受的罪，我不說啥，現(xiàn)在生了娃，還得在你家當(dāng)牛讓馬？我姐夫不在家，我這個當(dāng)?shù)艿艿?，還能看著我姐受委屈？”

他的聲音很大，震得窗臺上的空酒瓶都晃了晃。姨父蹲在門口抽煙，沒敢吭聲。姨媽想勸，被舅舅瞪了一眼，把話咽了回去。

舅舅沒再多說，轉(zhuǎn)身往閣樓走，要去收拾媽那點可憐的行李。媽抱著我，愣在原地，眼淚掉得更兇了，卻不是傷心的淚，是憋了太久的委屈，終于有了個出口。

回外婆家的路，是舅舅用自行車載著的。媽坐在后座，懷里緊緊抱著我，車后座綁著那個藍布包袱，里面是我?guī)准蛄搜a丁的小衣裳，還有媽那件唯一沒破洞的褂子。路是土路，坑坑洼洼，自行車顛得厲害，媽就把我往懷里按了按，怕顛著我。

風(fēng)從耳邊吹過，帶著稻穗的香氣，媽說，那是她那幾個月來，第一次覺得空氣是敞亮的。

外婆家在山腳下，是兩間土坯房，墻是黃土夯的，屋頂蓋著茅草，看著簡陋，卻透著股踏實的暖。外婆早就在門口等著了，看見媽從自行車上下來，一把拉住她的手，摸著她的胳膊，眼圈就紅了：“瘦了，瘦了這么多……”

進了屋，外婆把我從媽懷里接過去。我那時已經(jīng)不怎么哭了，大概是路上顛累了，睜著眼，小嘴巴動了動。外婆抱著我，稀罕得不行，一邊顛著一邊問：“咱娃叫啥名?。康糜袀€好名兒，好養(yǎng)活?！?/p>

媽坐在炕沿上，剛喝了口外婆遞來的熱水，聽到這話，動作頓了頓。她看著我，又看了看窗外的山路，嘴唇翕動了幾下，卻沒說出一個字。

是啊，我還沒有名字。

爸去北京前，只說等生了娃，是男是女都告訴他，他來取名?？伤吡丝彀肽辏簧踊剡^一封信，說工地上忙，錢不好掙，讓媽好好照顧自已，別的啥也沒說。

媽低下頭，手指絞著衣角，聲音輕輕的：“他爸還沒……還沒來信。”

外婆嘆了口氣，沒再問。她抱著我，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拍著我的背，說：“沒事，沒名兒咱先叫著‘囡囡’，等他爸回來了，再取個大名。咱囡囡是娘的心頭肉，啥名兒都好?！?/p>

那天下午，外婆殺了只自已養(yǎng)的老母雞，燉了記記一鍋湯。湯里飄著金黃的油花，香氣漫了一屋子。媽坐在桌邊，手里捧著那碗熱湯，眼淚又下來了，可這次，她的嘴角帶著笑。

在娘家的屋檐下，她終于不用再看誰的臉色，終于能踏踏實實喝一碗熱湯，終于能抱著我，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坐著，不用再擔(dān)心誰會因為我的哭聲，說出“一棍子打過去”的話。

陽光透過窗戶上的破洞，照在我臉上，暖融融的。我打了個哈欠，在外婆的懷里，第一次聞到了安穩(wěn)的味道。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，這個“囡囡”的乳名，我要被叫很久很久，久到我?guī)缀跻詾?，那就是我的名字?/p>